2016年一个冬日的中午，我又一次把腕力桌放在西藏南路的人行道上。身后的草坪属于上海音乐厅，马路对面则是大世界。地铁正在修建，行道树也被移走了，天空灰蒙蒙的。一名环卫工人走过来，拍了拍桌面，笑着问我：“又来扳手腕了？很久没来了啊。”

从前每次集训，都由阿豹开车把腕力桌运来这里。自从孩子出生，他就没空来了。再没人自告奋勇运桌子，大世界这个集训点就此荒废。阿豹每天在通用汽车流水线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。他打算明年缴满金就辞职，专门养殖布偶猫。“到时候就有空来集训了。”可拆卸放进后备箱的腕力桌，是老梅设计制作的。老梅开五金店，上海大部分腕力桌都出自他手，但他从没考虑过靠这盈利，“就收个成本，不过现在真没空做，店里太忙。”

老梅是杨烨教出来的。杨烨是上海腕力的核心，拿过多次全国比赛级别冠军，是中国技术最全面的腕力选手。央视拍纪录片《腕力江湖行》，在上海就拍他。杨烨醉心于腕力，自封腕圣，作《腕经》。丁克，无业，生活清贫也不以为意，不爱洗澡，怕坐飞机，讲话文绉绉，颇具古代名士之风。他养过一条小狗，名唤碳碳，意外夭折。他用定制的日本厨刀将其剥皮，大卸八块，煮熟吃掉，希望通过此举与碳碳灵魂合二为一，边吃边哭，如丧爱子。吃毕将骨头一根不少收藏于盒中。数月后，杨烨在夜店喝醉，爬上香樟树做引体向上，从离地两米高处不慎落下，左脚跟骨粉碎性骨折。

杨烨住院后，Mark很愧疚，因为那天是Mark请大家在夜店喝酒。Mark去探望杨烨，表演抛接三个橙子的杂耍。杨烨在病床上眉开眼笑。Mark是个粗壮的加拿大人，酷爱射击和冰球，也热爱腕力。他是前世界腕力冠军疯狂乔治的陪练。Mark时不时请大伙去夜店喝酒，喝个通宵。他赞助上海一张标准比赛桌，赞助小潘去深圳参加国际比赛，赞助上海比赛各种奖品。最好的奖品是一瓶价值两万的路易十三，被杨烨获得。杨烨当时一穷二白，却说：“好酒当然大家一起喝。”于是在座每个人都有幸喝到了世界上最好的酒。

酒量最好的当属大刘。大刘天天有酒局。所有人都知道他能喝，逢喝必脱，一身横练肌肉，臂围五十公分，相貌堂堂。老板们纷纷请他做酒桌吉祥物，挨个敬酒，把一桌人都喝趴下，倍儿有面子。他手机里存着无数人喝醉后的的丑态。宿醉后第二天还能接着训练，深蹲280公斤，100公斤卧推一口气42次，弯举108公斤做组，力大无比。大刘拿过上海健美冠军和全国健美亚军，因为进步太快，被圈内诽谤中伤。众所周知，用药的运动员肝脏代谢受损，滴酒不能沾，除非活腻了。这位天赋异禀的大力神留下一句“我的药就是酒”，头也不回离开了健美界。

大刘的实力有目共睹，偏偏有人不服，这人就是老吴。老吴来自台湾屏东，与大刘同岁，肥头大耳，膀大腰圆，谁也看不出他是特种部队空降兵出身。他四十岁之前不务正业，赌鸽斗狗，年届不惑为欢喜冤家来到上海，开整脊店，自力更生。老吴是福将，参加各地大小腕力比赛，揽获冠军不少，各色奖杯并排放在店里，熠熠生辉，墙上挂大幅锦旗“天生神力”。随着实力越来越强，老吴在比赛中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战胜大刘，夺得上海重量级冠军头衔。随即陷入上海特有的“冠军魔咒”。在上海比赛中拿过冠军的，无不后继乏力。受伤的冠军有老唐、老梅、王文津、杨烨；隐退的冠军有赵正、俞卫、小夏。老吴问鼎后，集训时手插兜里，面带嘲笑围观，不再轻易出手，想赢怕输，原地踏步。

朱正华是昆山腕力协会副会长，办过连续三年的昆山全国腕力大赛，是中国腕力运动先驱。他和老吴相反，没机会陷入“冠军魔咒”，却是“千年老二”的命。自从2005年上海电视腕力赛决赛输给赵正以来，不知拿了多少亚军。但他越挫越勇，终于修成正果，在台州全国比赛拿到了左右手级别冠军。赵正是上海腕力创始人之一，相貌英俊，却有种完全意识不到自己俊朗的洒脱。最早的集训始于2012年夏天，就在赵正家门口的垃圾桶上。随着他发现自己的握力天赋，逐渐对腕力兴趣衰减。在他能合拢350磅握力器时，选择了隐退，专攻握力。

对另一个创始人小夏来说，腕力只是他众多爱好之一。之所以扳手腕，仅仅因为他在这方面是个天才。刚加入就秒杀赵正杨烨。参军荒废两年，回归后稍加锻炼，一度排名上海第一。然后耍宝徒手砸玻璃割断肌腱，养伤半年。伤愈后旋即获得上海比赛80公斤级冠军。冠军来得太过容易，因此也就毫不在乎。从此不来集训，沉迷于玩游戏、养蜘蛛、泡夜店，又荒废长达一年之久。即使原地踏步，他仍然是上海腕力最顶尖选手之一。而现在，他年仅二十三岁。

在小夏隐退的日子里，另一个天才脱颖而出，取代小夏，人称上海第一硬腕。乔艺，和小夏同龄，接触腕力一年多，悟性极高，迅速成长为全国80公斤级一线高手，进步速度令人瞠目结舌。和小夏的自由散漫相反，乔艺生性严谨自律，详细制定训练计划，严格执行。小夏热爱音乐，乔艺则擅长绘画，两人都爱饲养蜘蛛，都是惹姑娘喜爱的美男子，对感情的态度却截然相反。对姑娘们来说，小夏像飘忽烫手的火焰，乔艺却如同冰块顽石。

顶峰（Top-roll）和勾手（Hook）是腕力运动两种最基本的技术。乔艺擅长顶峰，同为上海最强新人的小潘擅长勾手。小潘十八岁，父亲是台湾人，母亲是贵州苗族，自幼父母离异，七岁和弟弟随母亲来到上海。小潘木讷，不苟言笑，交谈时反应比常人慢半拍。Mark资助他参加深圳国际比赛。比赛时他面目狰狞，秒杀台湾70公斤级第一蔡武智，而蔡武智又赢了韩国70公斤级冠军姜秉敏。虽然最后姜秉敏获得冠军，但小潘黑马本色显露无疑。此役之后，小潘被全国年轻腕友追捧，封为“潘神”。潘神现在老吴整脊店内打工，端茶送水，按摩推筋。

和上述几位天才儿童的路程完全不同，大强初次集训，被所有人玩弄，连空气都不如。鉴于他骨架太小，被众人认定不适合练腕力。他听到最多的话不是鼓励、赞赏，而是冷嘲热讽。大强的实力是慢慢积累起来的，克服三班倒的辛苦，刻苦训练，从一个笑话，逐步变成一个传奇。那些旧眼看他的人们，还没有反应过来，就被他一一干掉。当他们重新审视大强，才发现他已经拿到上海比赛60公斤级冠军，全国比赛60公斤级亚军，并成为全国60公斤级勾手最强者。十八岁的沈佳晨参加集训时，大强在他面前已经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山峰。喜欢扳手腕的人，多少有些天赋，沈佳晨是个例外。他是因为身体瘦弱，扳手腕老输给同学才加入的。人们是健忘的，当初把大强贬得一无是处的论调，又原封不动套在沈佳晨身上。杨烨从这个菜鸟脸上看到了不一般的倔强和傲慢。他决定收他为徒，只为了证明自己腕力理论正确，足以点石成金。沈佳晨的好胜心，的确没有辜负杨烨，而他的野心，则会让他走得更远。

有多少人在天赋前畏而却步，就有多少人毁于天赋。小顾拥有他这个级别罕见的小手，手指奇短。无论他如何提升臂力，手指似乎永远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。“小手没前途。”以手小自黑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，他貌似多次想放弃腕力，但没人知道他究竟怎么想。历数那些把小顾玩弄于鼓掌的人：手掌肥厚巨大的网吧老板三目；手指肚吸盘般强劲的夜店领班单单；手指蜘蛛般细长有力的小夏；指骨粗大的老吴；全身骨骼增生，拥有巨人般大手的朱庆平。小顾回击的目标，似乎专门瞄准这些大手怪物：上海比赛秒杀三目、赢即将获得冠军的小夏一局；PK秒杀单单；切磋秒杀已问鼎冠军的老吴；赌腕赢上海第一巨手朱庆平。最没前途的小手，成了大手狙击者。

街健达人小唐，拥有肌肉极其发达的小臂，但他自认为手小没天赋，一度放弃腕力。小唐缺乏自信，暗恋一个姑娘却不敢追求，年过三十孓然一身。但他想扭转颓势。身为程序员的他天天泡知乎，照知乎所说，理发，修眉，穿衣精心搭配，努力提升自己。这招果然有效，虽然姑娘依然没有追到，但对腕力又重燃信心。可受伤的人，却没这么容易恢复信心。腕力作为高强度对抗性竞技，伤病在所难免。秋天手腕旧伤多年，从未放弃腕力，软组织得到增强，陈年的伤病居然痊愈了。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了。单单是上海花样调酒冠军，聪明的机会主义者，比赛多次战胜比自己强悍的对手。他所在夜店集团下的几百个保安，个个五大三粗，经常扳手腕，自从他把他们全部秒杀后，他们一见到单单出现反而再也不扳手腕。然而，他被曾经的手下败将小顾秒杀，同时手腕受伤，双重打击可想而知。

伤病只能摧毁软弱的人，却扳不倒硬汉。上海腕力元老朱俊杰，毕业于上海体育学院拳击专业，两条肌肉发达的胳膊布满纹身，拳头上有厚厚的老茧。走在街上，一看便知是不好惹的家伙，身边三米之内无人敢靠近。他讲话声音轻柔，让你误以为他只是外表凌厉，却内心柔软。其实他确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力狂，痛恨虚伪，随时准备击碎别人的头颅。他站立单臂不借力哑铃弯举重达40公斤，疯狂的超负荷训练使他右臂二头肌断裂。右手报废，一笑了之，他照样练成能和上海左手冠军大刘相抗衡的金左手。

供职于火葬场的老唐，曾经称霸上海轻量级，也是多次全国大赛的常客，受伤后实力下滑，意志消沉。面对新陈代谢、人才辈出的竞争，老将往往沉溺于昔日的荣耀难以自拔。也有老将却偏偏老当益壮，老而弥坚。老高是1992年大世界吉尼斯扳手腕全国冠军，现年六十余岁，每次集训前总要吃一大把控制高血压等多种疾病的药丸。他虽然不再参加比赛，但实力也不容小觑。出租车司机老蔡，发型新潮，性如烈火，本是在公园里锻炼的民间高手，体重80公斤，能单臂引体。初次比赛遭单单秒杀，他不服输，不气馁，年过半百，却始终在进步。赢过他的人，他都能赢回来。他差不多赢过所有人，实力在上海实属一流，一度是乔艺难以攻克的噩梦。

离开大世界之后，新的集训点设在阿凯的珠宝店。阿凯是上海最大的钻石批发商之一。如果乔艺是剑客，小潘是刀客，那么阿凯就是刺客。阿凯永远面带微笑，握手轻柔，让你觉得他只是扳手腕门外汉。当你发现自己错了，已来不及，你已经输了。更糟的是，你连自己是怎么输的也搞不清。无法数清有多少人败在阿凯温柔一击之下，连上海第一硬腕乔艺都着了道。阿凯和一刁都是商人，阿凯有商人的精明和理性，一刁却有江湖侠气。

一刁出身江西山区，指力是从小提重物走山路练成。年轻时拜九江赌王为师，混迹赌场，千术高超。也曾意气风发，阅遍人间春色。也曾走投无路，尝尽世态炎凉。比单单、阿凯更甚，一刁是腕力界最出色的机会主义者。凡有大型比赛，必定参加。无论实力抑或运气，每次比赛总能获得预期的成绩，并且每一次排名都会提升。一刁忙于生意应酬，只能以赛代练。面对再强的对手，他也不放弃任何一拼的机会。即使输，也绝不会以同样的方法输两次。一刁加入上海腕力，而后开创江西腕力联盟，连续两年出资举办江西省腕力赛，凝聚老将，挖掘新人，渐成规模，功不可没。

吐吐是上海腕力灵魂人物，通晓人情世故，却又故作癫狂，天天烂醉如市井之徒，心中自有一分天真烂漫，自嘲同时悲天悯人，玩世不恭却不愤世嫉俗，接地气又发神经，入世而又出世，深谙上海腕力之神髓。吐吐已经很久不集训了，吃喝玩乐却少不了他的身影。他口口声声厌倦腕力，每逢喝醉，又总会拉人和他扳手腕。

集训时间快到了。志同道合的兄弟们，正从上海的四面八方陆续赶来，一个个熟悉的身影，一张张熟悉的笑脸。在这久违的街头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。个个摩拳擦掌，拉伸热身。我脱下外套，该大干一场了。

51人之“扳手腕的人”活动现场

左右两侧是51人活动现场被吸引吸收进来的女将

罗娜（左）VS.路人

小潘（右）VS.路人

大强（左）VS.路人

朱正华（左）VS.大刘

老吴（左）VS.王文津

上海腕力“51人”集训后合影

文/叶鸣

图/老三

摄于2016年12月10日下午

地点：西藏南路大世界对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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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51人”由Raqs媒体小组总策划，策展组成员陈韵带领定海桥互助社“51人工作组”共同执行。项目探索生活的可能性，为双年展赋予日常生活的诗意。在上海双年展的17周时间里，每周将有3个关于上海“人物”的活动在城市里以流动或固定的形式发生。敬请关注本微信账户，了解最新活动信息。

51人网站：51personae.shanghaibiennale.org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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